司馬遷是史家,這誰都曉得。他也是哲學家?讀陳桐生著《史記與詩經》,不由得不想這個問題。 初看書名,還以為陳著要講司馬遷如何從《詩經》中“實錄”史料。如今的古典學研究,大多不過像錢穆史學“實錄”、爬梳史料,陳著雖有“實錄”,卻重在辯析司馬遷如何賡續孔子存“王道哲學”的命脈。 從史學史角度看,司馬遷與孔子的關系是明擺著的:孔子作《春秋》乃賡續《詩》、《書》,無論“《詩》亡然后《春秋》作”(《孟子.離婁.下》),還是“《書》亡而入于《春秋》,皆天時人事,不知其然而然也。……司馬遷紹法《春秋》,而刪潤典謨,以入紀傳”(章學誠:《文史通義·書教·上》)。問題是,如果孔子“作”《春秋》是哲人的“作”法,司馬遷“紹法”孔子不也成了哲人? 治中國哲學的少有不引征司馬遷,但很少有人專講甚么“司馬遷哲學”。這種提法聽起來就別扭。不過,翻開如今的中國哲學史、思想史各種標準或準教科書,又無不見到說司馬遷的思想或哲學。怎樣一個思想或哲學法? 據說司馬遷雖師從董仲舒公羊學,“卻能保持清醒頭腦,不受偏見左右,而是從史實出發,實事求是”(張豈之主編:《中國思想史》〔國家教委審定教材〕,頁128)。于是,司馬遷的偉大思想就是“實錄”精神。但孟子明明說孔子“作”《春秋》只是表面上(“事”、“文”)與“晉之《乘》,楚之《梼杌》”一樣,“義則丘竊取之”。如果不從史“竊取”“義”,司馬遷何以堪稱“紹法”孔子? 權威的《中國思想通史》說司馬遷“實錄”精神要精致得多,給他安排了這樣一個了不起的思想史位置:司馬遷正值“中國封建制社會法典化的劃期時代”,那個時候,"中國的奧古斯丁“董仲舒綜合”庸俗哲學(按指公羊學)和宗教(按指五行災異說)建立了“合法思想”,中國思想史從此進入了中世紀,司馬遷卻能樸素“唯物主義”地站在中世紀之外,“據理恃智”,堅持“百家的異論殊方的傳統”(侯外廬等著:《中國思想史》,卷二,頁132-33)。但司馬遷自己不是說“理不可據,智不可恃。無造福先,無觸禍始。委之自然,終歸一矣”?據說,這話是在"積威約之勢下不得不說的隱約之言,實際上司馬遷“激于義理”敢反“合法思想”。甚么樣的“義理”?據說,司馬遷信人不信天,“從人類經濟生活方面尋求”社會歷史發展的原因(任繼愈主編:《中國哲學發展史·秦漢卷》,頁311);甚至肯定“利欲”、批判“仁義”(祝瑞開:《兩漢思想史》,頁142以下)。于是,司馬遷成了“進步”思想家。 這類“主流”中國思想史家對司馬遷哲學的禮贊如今可能已經讓人感到好笑,然而,中學研究盡管不再時興“唯物主義”、“思想進步”之類的說辭,“五四新文化”色彩的教條并沒有絕跡,“唯物主義”不過變成了“民主主義”、“自由主義”,“唯物史觀”不過被文化人類學、歷史社會學代替了。人們熱衷追究中國古典思想中種種現代“主義”的蛛絲馬跡,再不然就把思想史還原為社會史,尋找某種思想在歷史社會中的所謂具體“位置”。 《史記與詩經》說司馬遷思想,筆法不同。全書共260頁,凡九章。第一章辯司馬遷習哪一家《詩》說的舊案,三至七章辯具體的《詩》說(“四始”說、“風雅正變”說、“《商頌》為宋詩”說、“圣人無父感天而生”說)與《史記》的關系,末兩章分別討論《詩經》與司馬遷"原始察終,見盛觀衰"原則的關系和司馬遷本人對《詩經》的論說。第二章講司馬遷與孔子的關系,篇幅最長(六十余頁),乃全書重點。為甚么? 第二章首先花了大量篇幅討論:有沒有孔子"刪《詩》"這回事?如果有,如何"刪"法? 孔子是否"刪《詩》"乃經學史上一案。皮錫瑞《經學通論》說《詩經》,最后一條即辯論《史記.孔子世家》的孔子"刪《詩》"說!妒酚浥c詩經》的問題可以說是從皮錫瑞對這一經學問題的總結而來。這就提出了一個重要問題:中學研究的問題意識究竟來自現代的種種"主義"或時髦的人文-社會科學,還是傳統的思想本身。 孔子是否"刪《詩》"與孔子是否作《十翼》、《春秋》、《書序》的問題連在一起,涉及對孔子的歷史形象的認證:孔子究竟是哲人,還是整理舊故的學究老儒。今人(如錢穆、馮友蘭)和古人(如朱熹、劉克莊)都否認孔子"刪《詩》"、作《十翼》、《春秋》、《書序》?鬃"刪"、"作"是司馬遷第一個加以總結的,"難道司馬遷要與后代的學人開玩笑"(頁47)? 這問題提得好。在思想史上,司馬遷第一個給孔子"作"傳。記載孔子言行的其實很多,比起不著文字的蘇格拉底,有案可查多了(記載孔子言論的,實在太多而且龐雜。參孫星衍等輯、郭沂校補:《孔子集語校補》〔齊魯書社,1998〕)。然而,還原"歷史的孔子"真的那么有指望? 即便還原出歷史地真實的孔子,仍然與司馬遷記敘的孔子不相干!妒酚浥c詩經》承認,將《論語》中的孔子面目與司馬遷的孔子傳比較,司馬遷將孔子"述而不作"改為"刪"述,孔子不再像個失意知識分子,而是"制一王之法以俟后圣"的立法者,以致被尊為"素王"(頁60)。但《論語》中的孔子就真的"歷史地"真實?不錯,司馬遷將孔子描繪成素王是當時一派儒家(公羊學派)之言,但當時記敘孔子的,哪一個不屬于某一家?初代儒家已經"儒分為八"或別為"孔門四科",哪一派的記敘是"真的孔子"? 重要的是理解某一派如何理解孔子以及為甚么如此理解!妒酚浥c詩經》花了相當篇幅講公羊派如何對孔子的理解,以便理解司馬遷為甚么要如此為孔子立傳?鬃硬⒎侵T侯王,司馬遷列孔子入只有諸侯王才佩享用的"世家",并在十二諸侯世家中插入"孔子生"條,司馬遷筆法的寓意很清楚:孔子為"素王"(頁82)。 如何成為素王?不過用一枝禿筆刪述六經!短饭孕颉穼ⅰ妒酚洝返膶W術目的概括為"厥協六經異傳,整齊百家雜語",乃是繼承孔子刪述六經的事業,"將經學和諸子之學整合為一個體系,作為現實政治的指導"(頁87)。論者雖然沒有直說,結論必然是:《史記》是繼孔子之后的又一次"刪述",司馬遷"作"《史記》也是要當"素王"。 《史記與詩經》將看《史記》的眼光帶回到今文經學。讀畢此書,我才知道,這是作者第三部研究《史記》的專著(前兩部為《中國史官文化與〈史記〉》〔汕頭大學,1993〕和《史記與今古文經學》〔陜西師范大學,1995〕),三書的主題都是《史記》與經學。 《史記》與經學不是新題目,但過去《史記》主要被用作今古文雙方攻訐對方的材料(《史記與今古文經學》,頁253-70)。作者則要"從經學角度揭示《史記》的文化學術淵源",把《史記》變成經學研究中的一題,不僅要突破經學派別論爭的窠臼,還要"深切理解司馬遷以文化道統為己任的偉大心靈"(《史記與今古文經學》,頁31-32)。 司馬遷出于、卻不囿于公羊家,何況他的思想并不亦步亦趨其先師董子。但這不等于說,司馬遷不再是公羊派中人。毋寧說,司馬遷是公羊派中最有心按"口傳"繼承孔子的人。如果孔子生在司馬遷時代,面對那么多"百家雜語",他大概也會"厥協"異傳、"整齊"雜語。公羊學在司馬遷那里,不是守一經之學(董仲舒、何休),而是據公羊"口傳"的孔子筆法刪述史籍!妒酚洝放c《詩經》關系問題的要害正在于此。司馬遷的〈孔子世家〉分明是他悉心體會孔子使命的表達,有如柏拉圖記敘蘇格拉底的對話!妒酚洝方^非一般所謂史書,而是哲人書。 甚么樣的哲人?"《春秋》未作以前之詩,皆國史也;人知夫子之刪《詩》,不知其定史。人知夫子之作《春秋》,不知其為續詩"(錢謙益:《有學集》卷十八,〈胡致果詩序〉)!妒酚洝"紹法"《春秋》不過就是續《詩》定國史;蛘邔⒄聦W誠的《尚書》、《春秋》、《史記》的三段論式史學轉換成這樣的歷史理論:《尚書》的"以史為鑒"經孔子的"以史為法"到司馬遷成了"以史立言"。無論那種說法,司馬遷都放棄了"以史立法"的孔子精神,成了歷史理論家。真的是這樣? 關于《史記》的八書,向來訟說紛紜,作者不否認《尚書.堯典》提供了《史記》"八書"原型,但"八書"實為《尚書.堯典》與公羊家哲學結合的產物,"關鍵在于漢家改制"。這說明司馬遷仍然賡續孔子"以史立法"的精神。孟子說孔子"作"《春秋》以后,出現了一系列《春秋》。"春秋"不再僅指史書,"含義已經由史書而過渡到指代那些專講治國大道的政論著作"(頁59)。"如果說孔子著《春秋》重在創新,刪《詩》就是述舊,創新和述舊形式不同,在繼承王道文化傳統這個大方向上則殊途同歸!洞呵铩肥侵贫ㄒ煌踔,刪《詩》則是為一王之法中的制禮作樂樹立了典范"(頁90)?鬃觿h述六藝、把習傳的史書變成具有政治統治法權的經。將經學還原為史學,"經"要么成了上古史料、要么真的成了"斷爛朝報",刪述六藝"當一王之法"的精神就丟失了。 司馬遷的孔子傳說明了他承孔子繼"先哲王"的素王精神,《史記》筆法只能從孔子"垂空文,以斷禮義,當一王之法"來理解。這種行為是政治的,是繼孔子立法后的又一次立法行為。用今天的話說,孔子是政治哲學家,同樣,《史記》首先是政治哲學,"以三統論和五德說的模式論載歷史"(頁85)!妒酚洝凡荒軆H僅作為史書來讀,正如不能如此解讀《春秋》。 司馬遷是孔子式的王道哲人,堪稱中國政治哲學史上的大家。蕭公權的《中國政治思想史》怎么沒有提到司馬遷?一定是某種"主義"的史學立場蒙住了他的眼睛,就像其師薩拜因的眼睛看不見修習底德是政治哲學家。 文章來源:豆瓣社區 |